親歷改革40年·對話金融領袖朱小黃
來 源:未知發表日期:2019-01-11
從業三十余載,朱小黃見證了中國銀行業太多的重大轉折點。他是推動銀行發展的建設者,亦是風險管理的前瞻者。
作為一名“50后”老將,朱小黃親歷改革開放四十年。在這期間,中國金融市場發展迅猛,創造了世界級的奇跡。中國銀行業,更是經歷了從“技術上破產”到鳳凰涅槃。2018年,全球銀行業權威雜志英國《銀行家》公布2018年全球銀行1000強榜單,11家中資銀行位列前30強。而隨著銀行業的發展壯大,風險管理不足、表外業務泛濫、影子銀行膨脹等問題也日漸突出。
“銀行的表外業務不能因噎廢食,它們需要一套有效的監管。”在朱小黃眼中,表外業務并非“惡龍”,解決之道在“管”不在“禁”。如果沒有清晰的風險標準,表外業務總是打擦邊球,那就永遠只能是小道,而不是正規的金融大道。
事實上,在2012年出任中信銀行行長之前,朱小黃曾在建行深耕多年,擔任建行副行長兼首席風險官,對風險管理頗有研究與心得。在此期間,他一手建立起建行審慎全面的風險管理體系,深受業內認可。
對于中國金融市場的風險觀察,朱小黃冷靜理性,又十分具有前瞻性。譬如,去年P2P“爆雷潮”此起彼伏,事實上早在2013年朱小黃就公開喊話,互聯網金融不能只看一時火熱,更要警惕潛在風險,否則就會演變為非法集資、詐騙等亂象。果不其然,互金行業的雷區屢經驗證。
關于近幾年如雨后春筍般涌現的金控集團,朱小黃也保持警惕觀察。他認為,很多金控集團并沒有發揮聯動優勢、做大做強集團,而是想通過金控旗下各個公司互相搗騰,實現風險內部轉移。此外,朱小黃還強調,從中國目前的金融、經濟和法律環境來看,混業經營還不太適合中國。
金融改革40年從封閉走向開放 新時代須警惕影子銀行風險
主持人:您的從業經歷非常豐富。這么多年的金融從業經歷,您回顧一下,1978年是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一年,這40年來,您認為中國經濟,尤其是金融行業發生了哪些重要的變化?
朱小黃:40年改革開放,應該說深刻地影響了中國經濟社會和整個社會前進的步伐。金融是整個經濟社會的縮影,我們有幸經歷了這么一個改革開放的全部的過程,40年的過程,也體會到金融本身的深刻變化。這個變化如果是歸納起來講的話,我想在大的方向改變上,我們從一個傳統的計劃經濟下的、政府的“錢袋子”,然后逐步逐步地走向市場化的路徑。
除了方向調整之外,實際上我們在產品的創造上面,在治理結構的調整、資本結構的構成、風險防范的技術、員工隊伍的成長、跟世界經濟的規則接軌,在這些方面,都發生了非常巨大的變化,而且從一個幾乎是封閉的體系,變成了一個完全開放的體系;從一個服務能力比較單一、也比較薄弱的這樣一個金融體系,發展到今天,一個全方位的、讓大眾非常有獲得感的、和國際金融體系能夠廣泛對話的這樣一個金融體系,我覺得這個成績是了不得的,非常令人側目。
另外一個巨大的階段,就是2004年左右,中國銀行股份化的改造和上市。在這個過程當中,改造了我們的資本結構。當然資本結構構成的變化,就會帶來治理結構的變化。我那個時候在建設銀行,當首席風險官,也是治理結構里面的一個成員。
當然也會有一些問題,比如很早的時候80年代,辦公司、其它的一些投資活動出現了巨大的不良資產等等。
主持人:像您剛才提到的,比方說,那一波大銀行在完成股份制改造之前,可能有很多不良率的問題。對比來看,現在我國的商業銀行,或者說是整個金融系統,現在面臨的一些新的風險點或者是挑戰又是在哪兒呢?跟以前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
朱小黃:商業銀行在過去若干年,主要的商業模式是通過吸收存款、發放貸款,賺到息差,是這樣一種基本的商業模式。所以在這個基本的商業模式下,我們風險的積累主要就是信貸風險。
隨著社會融資渠道的放大、改革開放的進程、融資渠道的多樣化,比如說資本市場,逐步逐步發育起來了,債券市場,逐步逐步發育起來了。另外,理財、投行業務,包括傳統的商業銀行業務,實際上就是現在的一些投行業務,或者是理財產品下邊的類似于信托,對銀行來講是表外業務的這一塊。
但是我們并沒有把握好表外業務、影子銀行業務,它們其實也是要建立在一定的風險準入標準之下的,也需要有效的監管和有效的風險管控。只不過是跟正常的信貸的投放、商業銀行的標準是稍有差異的。這個差異合不合理呢?差異也是合理的。因為不同的市場,它的風險收益和風險成本要能夠均衡,收益要能夠覆蓋成本,這個業務就是安全的。如果不能覆蓋,那就會積累出很多的問題。
我覺得現在從業務上來講,表外的這一塊,風險標尺的設定和監管,沒有隨著業務的增長同步達到一樣的水平,也沒有清晰的風險標準、準入標準,這樣就有點模糊。
實際上它某種程度上是尋找缺口、擦邊球,是這么一些概念,而這些概念不是一個正規的金融管理和金融的大道,你把它正規化,用清晰的管理監管的這一套風險尺度的話,那它就是大道,所以這個挑戰會長期存在。
發展不能因噎廢食 銀行表外業務在“管”不在“禁”
主持人:您提到了,這些年像銀行的表外業務,或者是影子銀行,發展是很快的。我們注意到銀行理財的規模,從十幾年前,2004年還是2003年的時候,光大推出第一只理財產品到現在,十幾年發展到接近30萬億的規模。所以,去年我們出了資管新規,今年資管新規正式下發。您覺得資管新規的出臺對于整個銀行業務是一個什么樣的作用和意義?
朱小黃:資管新規說得通俗一點,實際上就是把你的那些不規范的產品要加以規范,我覺得整個方向都是對的,監管部門也是在彌補以前的缺陷。我認為對于商業銀行的健康成長,正面地講,它當然對商業銀行的健康成長是有好處的,就是說,在商業銀行的正常業務之外,你建立了一個比較清晰的防火墻,這是一個意思。第二,這些表外業務本身有了一個風險的尺度,你可以健康地發展。我們不能說因為它有問題,因噎廢食。
主持人:就不發展了。
朱小黃:這不是很聰明的想法,不能有什么問題,我們去禁它。
主持人:不能一刀切。
朱小黃:不能用一刀切的手法,因為過去一刀切,是我們的管理能力、授信能力還不行。早期的時候,80年代、90年代,整個監控體系、管理體系的授信能力不行。現在在這么一個強大的授信能力和信息傳遞能力的工具基礎上,按道理講都應該把這些東西理清楚、理順。所以,新的資管這一套管理方法,這一套管理要求,對于客戶來講也是有好處的。
主持人:但有個比較現實的問題是,從“資管新規”執行的角度來說,一方面對銀行,它現在是一個從過渡期,之后要轉型凈值化的產品,銀行那些IT系統,包括之前的理財客戶經理,整個他們的一些理念能不能轉變過來?銀行自身的系統,包括理財收縮以后,這個業務利潤也下降了,銀行這部分它自己能承擔嗎?另外一個角度,從投資者來說,資管新規要打破剛兌,那投資者之前都是享受7%的基本剛兌,現在突然要打破了,我可能只能拿到4%,甚至是我會虧本金,投資者這方面也是很難接受的。您認為在實操過程中,這些困難應該怎么去面對、去解決?
朱小黃:首先銀行自身,你對風險判斷、對客戶群體劃分要細致,現在銀行的基礎是具備這個條件的,具備細化管理的條件的。一方面是監管的細化,監管現在強調行為監管,那實際上監管得很細了,穿透式的了。另外一方面,《巴塞爾協議》,國際上對整個風險和資本充足率的要求,甚至你的業務結構的要求,都有細致的一些標準。
以我個人的經驗來講,我們要推出一個產品的話,一定會進行從風險,到操作,到流程方面,一直到市場營銷方面,全方位的培訓。所以,內部怎么樣適應這個新的市場結構的變化、新的市場產品的要求、新的監管的要求,銀行應該有這個能力,我覺得跟以前的基礎是不一樣的。如果現在的一個銀行說,我適應不了這個形勢,那按我的說法就是,你可以不辦了,你可以關門了,你缺乏基本的能力。
可能對投資者而言,我們面臨最大的一個問題是風險教育。長期以來,這個不完全怪我們投資者的風險意識強不強,其實市場的規則會教育投資者。所謂的“教育”,不是說我們從語言上、從觀念上去告訴他什么什么,不是,就是市場的規則,讓他得到收益,或者承擔損失,這就是風險教育的本質。
中國暫不適合混業經營 金控集團要警惕風險內部轉移
主持人:其實這些年我們注意到,還有一個問題比較值得市場去關注,或者是警惕,就是金控集團的發展。這些年,金控集團發展得特別活躍,一下子一個一個就蹭出來了。因為您之前也是在中信集團擔任過要職,結合您之前的經歷,您談談金控為什么這些年發展得這么快?它潛在的風險點在哪兒?未來應該以什么樣的路徑去發展才是良性的?
朱小黃:全世界經濟金融發展的過程當中,實際上都面臨過這樣一個階段性的問題,就是不同的階段可能會產生,到底是以金控集團的這種方式來建立一套體系呢,還是說分業經營、專業專注的路線?實際上對于金融來講就是混業經營和分業經營的關系。
在中國目前的經濟環境下,到今天為止,我還是認為,混業經營不太適合中國的金融環境和經濟環境,包括法律環境。我也管過銀行的子公司,從我個人的感受上講,所有的子公司在這樣一個市場有區位差異、或背景資源的差異很大的情況下,大銀行的子公司實際上都是把目標盯向了母公司。因為在母公司里面,你要知道市場就是這樣的,市場化很大程度上是人性化。當然來的更快的、它的利益更好實現的、更好完成它的指標的,是找母公司要資源、要市場。我個人原來管子公司的時候,我就斷然拒絕,你要在市場上去賺錢,實際上這只隊伍,能不能夠真的下決心,跟市場上其它的同類公司一樣,去艱苦奮斗呢?
主持人:而不是依托母集團。
朱小黃:而不是依托母公司。傾向上當然從母公司來得快。我希望我跟你子公司就是一個資本關系,當然從配套上來講,另外一個它的問題就是,我們走混業的道路,實際上跟大的經濟形勢、環境是有關系的。走混業的道路,它能帶來效率,就是快,(發揮)聯動優勢。一個企業融資,這個不行,租賃,通過證券,通過其它一些途徑,這樣對銀行自身,一方面企業融資可能更簡單一些。另外一個方面,銀行有一些肥水不流外人田的很實際的、很實用的一些想法。但是這中間,他們恰恰忘了一個最重要的問題。除了我剛才說的,它走向市場的沖動沒有這種動力之外,更主要的是內部風險的轉移……
它會用這種內部轉移,或者隱藏的方式,來避免風險的暴露,而這個是很麻煩的一件事情。
所以,一個大銀行去搞一系列的牌照,這種東西你僅僅是為了收益的話,那你有的是辦法,沒必要非得搞成這樣一個框架。但是你如果是為了把風險掩飾掉,那顯然是錯誤的,對不對,它最主要的功能還是在掩飾風險。
主持人:但我們看到,除了國有的大型銀行,它們的牌照比較齊全以外,現在一些股份行,對于金融牌照,也是非常渴望的狀態,好像大家都在拿牌照。
朱小黃:這個就是金融觀念,我剛才講的問題,你到底是想拿到收益,還是想把這個風險有一個內部的……再一個,有一些民企是可以理解的。我做房地產的,我自己有一個施工隊伍,我還有弄材料的,肥水不流外人田。肥水不流外人田,中間也有另外的原理,就是成本對沖,我把這個成本用足,成本用足了干什么呢?規避稅收嘛,對不對?這種東西它不是一個社會健康倡導的路徑,不能說沒有它的聰明之處,它是有,是一個精明的計算。但是大型金融機構不能這么想,不能這么搞,要這么搞的話,誰來對大眾負責?中間真出問題了,所有的存款都是大眾的存款。
朱小黃:再一個系統性的重要性,我們現在把大銀行叫作系統性的重要銀行機構,那你當然是要謹慎,要把風險問題作為一個主要的衡量標準來看。所以,我從來不同意混業經營,混業經營我覺得不好,還是要專業專注。
Fintech還是Techfin?互聯網金融不能以科技之名掩蓋風險
主持人:這些年我們也注意到,互聯網技術發展越來越快,而且金融科技也崛起得非常快,對一些傳統的金融機構發出了一些挑戰。尤其是互聯網一些巨頭公司,它們自己也在做一些跟金融業務相關的,比如說我們看到的一些掃碼支付,這些年都流行起來,您怎么看金融科技方面的創新?
朱小黃:金融科技還是科技金融,這個實際上一直在討論當中。這個討論聽起來是一個道理上的討論、理論上的討論,但實際上不是,實際上它有很大的實務性。金融的本質還是提供服務,為什么第三方支付和網絡金融、互聯網金融能夠崛起?能夠興起?是因為我們正規的、框架內的服務,沒有達到社會很邊緣、很角落的一些地帶。
主持人:有些長尾客戶沒有覆蓋到。
朱小黃:留下了很多的空間,這些服務不到位的地方,應該說。而互聯網金融因為有了金融體系的一些科技的進步、新技術的運用,所以互聯網金融、P2P這樣的東西,它能夠滿足這個東西。包括支付,第三方支付,第三方支付按道理講,我們做銀行的當然知道,我一張信用卡哪兒不能用呢?都能用。因為你的商業模式,服務性的中間業務的收入占你的比重很低,所以很多的銀行,不愿意花很多的成本和精力去做這樣的事情,至少到目前為止這個商業模式很難突破。
主持人:投入產出沒有那么(高)。
朱小黃:對,投入產出它相對于信貸投放來講,本質上后面是有經濟原理的。所以第三方支付就能夠興起,它就能夠有一些市場。但是我們從道理上也應該知道,這樣的所謂創新,我也不認為金融在科技領域里面具有創新能力,我覺得更多的是運用,是科技新技術、新原理的運用,而不是創新。我們常常用金融科技創新這種話語,這個話語我覺得是不準確的。
主持人:不嚴謹。
朱小黃:不嚴謹。所有你的所謂的科技技術、互聯網等等,現在掃臉這些東西,都來源于科技技術部門,比如二維碼技術,二維碼的技術不是銀行發明的,二維碼的支付是銀行運用下產生的一個新的支付技術。如果你這么定義金融創新,這個也可以,這是一個問題。
第二個問題,互聯網金融也好,科技金融下面的這些業務,怎么定義?
首先,你要定義它是個金融活動,所以我一直強調,我個人一直認為,互聯網金融的本質是金融,既然是金融,你就要兼顧風險,你就要兼顧客戶他的感受。過去P2P和眾籌之所以出現問題,既然是金融,我們就要講風險的處置或承擔。比如P2P或眾籌,我最早研究眾籌的時候我嚇一跳,我一看,就是我在網絡上發布一個項目,你看看有興趣你投個十萬、八萬、一萬、兩萬都行,大家跟集資一樣。這種方式誰來對投資人的風險承擔負責呢?誰來解決信息對稱呢?出現了問題彌補措施是什么?你做這些東西有沒有撥備?有沒有對未來不確定性的技術性的測量呢?這個在大型正規商業銀行是一套完整的技術,一個網絡公司有這個能力嗎?
主持人:跑路了,大家都不知道。
朱小黃:跑路了你都不知道,還到原地址去查呢。所以,信息對稱的問題解決不了。不是說不能辦,可以辦,很好地去辦,但是要有一定的準入條件。P2P是這樣的,P2P最后搞成了就是像大眾融資的這么一個東西,用非法集資、高收益來吸引投資,吸引各種資金進來。銀行有一套長期積累的隊伍體系,來做資產金融和管理,一個P2P公司陡然之間辦下來、把錢拿進來了,說實在的,它都不知道這個錢到底用在什么地才能賺回給人的回報承諾。
所以,從原理上講,剛開始大概2014年還是2013年,我在一個互聯網金融論壇上,我就講互聯網金融的風險、承擔等等這些問題,跟當時的氣氛對不上,所以大家都覺得,你說的鴉雀無聲的,這個氣氛就不好了,但事后證明確實出問題了。首先要定義它是一個金融,定義是個金融就需要監管,監管不能滯后,這就是第三個大的問題。既然是金融,不能夠放手,因為大家都打著科技的牌子,好像科技就沒有風險似的,不是這么回事。整個世界的本質,是一個不確定性的本質,所有的事物都帶有極大的不確定性。我們風險管理,就是要計算不確定性當中的可能帶來的損耗,在你當期的財務成本里,都應該要有所準備,才能夠對付未來可能出現的問題。